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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徐灵胎

我忽然想到,过去的那副浑身是伤的样子,或许是他明明躲避得过,却故意让自己伤的。

我在凤还楼中的地位,越来越稳固。

然而这并不能拯救我和秦桑之间的爱情。终于有一天,我与她的幽会被撞破,两个人都被捆了起来,送到了楼主面前。

我苦苦乞求,楼主一句话没有多说,拿尖刀挑断了秦桑的声带,将她投进了暗牢。

如果说哑药还有治好的希望,可是声带被挑断,我便永远也听不到秦桑的声音了。

我悲苦欲绝。可是秦桑究竟还没有死。那么我必须也苟活下去。我知道这正是楼主不杀秦桑的目的——我还有利用价值,而且我只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。

毒,毒,毒。

我从一个医人者,变成了一个杀人者。

内心之煎熬,日日夜夜。

我一直告诫自己,忍下去。总有出头的一日。

因为不止我一个在忍耐。

陌上春来找我要花非花。

我不敢直接给他。这是九仙夫人的秘药,连凌光和楼主都不曾知晓,却不知他是何时得知有这种东西的存在。

我禀告了九仙夫人。

九仙夫人巧笑倩兮,“他要多少,你给他多少。”

终于有一天,楼主出楼办事。这天凌光不知为何,很是高兴,晚上召集了所有自养杀手,还有楼中如我这种执事之人开怀畅饮。

自养杀手中只有一个人没来,就是陌上春。听说他修习倚天的功法,自律如苦行之僧,不食肉,不近酒色。

喝到酒酣耳热处,凌光醺然大呼道:“给我把陌上春叫来!”

片刻之后,那个乌衣少年漠然而来,束手堂中,缄默无语。

凌光将他上上下下一阵肆意打量,猖狂大笑道:“浮世如梦、唯有狂醉!今儿开心,就让你们都见识见识我扶桑的歌舞!陌上春,来一段《鸣神》给大家助兴!”

我不是扶桑人,虽在凤还楼已经待了十二年之久,能听懂大部分的扶桑话,但是仍不知凌光口中的“鸣神”指的是什么。

陌上春的脸色明显的变了。

“我不作女形。”

一枚飞旋的手里剑毫无预兆地直取陌上春喉心,令满堂人众大吃一惊。

陌上春猝然躲闪,那锋利的手里剑仍是在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,以诡异的弧线又飞回了凌光手中。

“我让你扮,你胆敢不扮!”

陌上春没有再说话,沉默地走了下去。

再回来时,已经完全换了女形模样,华丽秾艳,惊艳至极!所有人目瞪口呆,唯独凌光击掌哈哈大笑。

他脸上和脖颈都敷涂了浓厚的白粉,眼角扫一点鲜红,唇上亦是朱红一颗,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。穿的是妖艳到极致的扶桑戏装,最外一层的黑色丝襦上刺着梅花、竹叶、松枝,金线捻绣,光亮夺目。里面一层朱丹色鲜丽锦衣,亦用二十四色的丝线,绣出开屏孔雀,繁复尾屏层层叠叠地铺张,一直拖曳到地面……他裹在这数层堆叠的华服之中,木偶一般没有活体的温暖和生气。

他向来身体消瘦,如此更显得纤弱而虚幻。凌光亲自奏响了长呗三味线,他执着朱漆小扇的手腕轻振,蹑节碎步而动,既缓且静,却是令人恍惚出离的舞姿。幽玄之意,轶态横生。

他非是女人,可这般诡谲的装扮和乐舞,却比女人还要蛊惑人心。

其他人看的如痴如醉,我心中却愈发惶恐。看着那双空洞双目,我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冷漠的小孩,拿着一块扁平的软木对我说:“骨头剔出来,木头放进去。”

三味线乐声骤转,他手中漆扇嚓然掸开,若有若无的幽秘的香气登时弥散开来。场中人人似都被摄了魂一般,脸上现出淫-亵之色。

我遽然警觉——这味道我再熟悉不过,花非花。

恐惧如蛇缠上我的身体,我借口多饮需要净手,匆匆跑了出去。

方至窗边,便见里头白光如虹,血色四溅!

那些尚沉浸在幻象中的自养杀手尽数被陌上春袖中长索割破了喉管。

凌光到底修为更高,这等剂量的花非花对他不会那般快生效。他面上现出迷离神色,一步步走近陌上春,迷惑道:“你把他们都杀了。”

陌上春语声木然呆滞:“作女形,只为杀人。”

凌光的眼神更加迷乱:“你把我手下的自养杀手全杀了。”

陌上春道:“凌光阁有我一个,足够”

凌光大笑,伸手探向他那银线刺着瀑布图案的繁丽腰带,吐着气道:“望月。”。

陌上春顺势靠近,短刀入肉无声。

“你也要死。”

凌光脸色骤然扭曲,血聚双眸,一掌砰然击上陌上春胸前。身躯单薄的少年如断了线的纸鸢,闷哼一声飞出了窗外,重重跌落在地,口中鲜血接连呕出。

我久为武者之医,自然看得出凌光临死之前的一掌虽不致命,却让陌上春周身经脉寸断,武功尽失。

他伏在地上,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,尽是充血戾色。

他还想杀我。

凡是看到他扮女形模样的人,都得死。

他就算没了武功,身受重伤,要杀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仍是易如反掌。

我双腿灌了铅一般,恐惧而绝望。恰此时,一枚纸卷无声无息弹入我手中。我颤颤地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寥寥几个小字:

靖国府,灵枢九针,复元。

我霎时间反应过来,连连叫道:“不要杀我!我可以救你!可以让你恢复武功!”

他放了一把火烧光了那个阁子。在我的恳求之下,他亦打开暗牢,放出了秦桑,我告知他可以去靖国府学灵枢九针。

他知道了我想带着秦桑离开凤还楼,便让白音带着我和秦桑过索桥,给了白音一枚印鉴。

“我过去挣下的银子,都在太平钱庄。你拿去随便用罢。”

白音自不愿意离开他。他亦不多言,将一柄长刀丢入山涧,余下一柄横架在铁索之上,两手执着革套握住两端,飞快顺着铁索滑了下去。刀与精钢锁链摩擦出一路炫亮火花,瞬间消失在了山间浓浓雾岚之中。

我们三人过去之后,却再也没有找到他。不见尸骨,我们相信他并没有死。他迟早都会去靖国府,找他的父亲学灵枢九针。

陌上春做到凌光二品所得的赏银,足有数万两。白音取了一部分,执意要去京城。

我想远远地躲开一切,秦桑却打着手势说:

“他救了我们。她也救了我们。”

秦桑并没有读过书。她只懂得刺绣和刺青。

可这样一个女人,比我更懂恩义。

我们三人一同去了京城,用陌上春留下的钱,盘下了一个当铺。秦桑本来姓董,这当铺,便唤作了董记当铺。白音精通易容之术,我们三人乔装改扮,伪造了身份,在京城住了下来。

白音几番潜入靖国府,易容打听,才知陌上春被囚入了一刹海,白沙阵防,京军镇守,根本无法接近。

我们只能等待。

我配出药方,医好了白音的嗓子。只是秦桑的嗓子,永远也好不了了。她打着手势,笑着说,我们能活着出来,还能够在一起,便足够了。我们可以生好些孩子,叽叽喳喳的,一定很热闹。

白音知道了刺青可以洗净,便远赴南越,开始寻找凤尾苏铁的果实。

直至三年之后,陌上春自行出湖,我们方与他重新有了联络。

只是他那时候,双腿已经残了。

秦桑真的给我生了一对孩子。我觉得此生,从未如此幸福过。

这幸福是陌上春用血与尊严换来的——虽然他也曾想过要杀我。

如此平平静静的,又过了四年,陌上春武功复原,也终于重又能够走路。

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那天,我开着当铺的门,一直到夜幕降临,陌上春都没有如约而至。

却有一个绿衣的小姑娘雀儿一般进了当铺,清清的声音,琤琮如泉。她问:

“有人在吗”

“我家少爷,让我送封信来。”

我戴着豚皮手套打开那封信,知道又一场变故,因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而发生了。

我看到了开始,却没有预料到那结局,竟是那般的惨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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