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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陌上春(三)

他离开凤还楼的时候,没有带上他相依为命的双刀。

他想他离开了凤还楼,就不再是一个杀手了。

他想回到靖国府,以哥哥的身份,去做一个好人。

凌光的那一掌,令他浑身的骨头都似碎裂了一般,胸前血气翻腾如怒滔。

他在山涧迷蒙湿润的雾气中飞快下滑,胸口淤血一口口呕出来,被强烈的山风打在自己身上。

生命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流逝。他用脑中的最后一线清明,将那龙魂索的利刃一次次刺入自己的手臂和肩上,强迫自己清醒。

他不能死。

哥哥让他好好活着,他就不能轻易死去——他活着,就是哥哥活着。

从此岸到彼岸,这是他的第一次自我救赎。

龙魂索撞上锚钩的一刹,他失去了知觉,左手一松,从荆棘密布的陡峭斜崖上滚了下去。失去知觉之前,他模模糊糊地想,会不会有人救他他现在面上还敷着厚重白粉,惨白可怖。唇上鲜血刺目,定是状如厉鬼……这副模样,怕是只能行走黄泉了。

醒来时,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,入鼻尽是桃花酒香。

左腕被人拿着,源源不绝的醇厚真气贯注了进来。

周身剧疼,内外如水火相交,胸口心脏似乎贲突起来。那股醇厚的真气行走于他奇经八脉,将他破碎不堪的经脉缓慢调理。他艰难地呼吸着,转头去看那个正在对他施救的人。

桃花醉眼,白发白须,桃花庵中桃花仙。

刘徽!

他双目陡生戾色,右腕疾抖,龙魂长索飞掠咽喉。

只是别说他如今武功尽失,就算是身体无恙之时,他也不可能奈何身边这白发老者半分。

刘徽右手仍拿着他左腕,运入的内息未有半点波动。左手二指漫不经心地擘出,顺着那长索飞势,将尖利白刃夹在了指间。无论陌上春如何使力,索刃纹丝不动。

“臭小子真不怕死。”刘徽谑着,又补了一句,“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。——偏偏爷就好这一口,啧啧。”

陌上春死死地盯着他。

他做到凌光二品,杀人如麻。唯一的一次失手,就是眼前的这个刘徽。

多年之前,楼主倚天初入中原,开始着手创建凤还楼。最初的杀手,都是他昔日旧部。

倚天的弟弟,武功仅次于倚天的一个,在被雇去谋杀驿吏时,为刘徽所刺。

许多杀手都被派去刺杀过刘徽,后来甚至被当做一种试炼。

刘徽一拽龙魂索,道:“臭小子,我要收你做徒弟!”

陌上春冷冷道:“我不拜师。”

刘徽右手贯入的内力忽然一收,反冲他凌乱破碎的经脉。陌上春双目骤然圆睁,额上汗水粒粒沁出,大如黄豆。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,却不讨饶。

“不拜师也行,你的命是我救的,你就报恩罢!”

“臭小子,我看得出来,你不想死。不想死,就乖乖听我的话!”

那内力又转平和舒畅,陌上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断断续续地恨声道:“我如今……内力尽失……废人一个,对你……有何用处”

刘徽捋须而笑,“你知道我是谁罢”

陌上春右手捂着胸口,目光鸷狠,点头吐气道:“你是内库勘主。”

刘徽道:“不错,那次你逃走之后,我便一直找你。这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听说凤还楼连发一十三道九仙飞令追杀你,你若还想活着,就乖乖跟着我。”

陌上春咬牙道:“你我黑白两道互不相干,要我跟着你作甚”

刘徽攫起旁边的酒坛子饮了一大口,满面畅快,道:“爷看上你算数的本事了。”

陌上春凝眉不语。

数月前,他被倚天派去刺杀刘徽,和刘徽交过一次手。

一般的算盘,不过十三十五档,刘徽用的是一把二十三档七珠的大铁算盘。

他杀人,从不蒙面。因为他不曾失手。

他衔刀而去,刘徽瞄了他一眼,若无其事地继续去算他的账。

“凤还楼萧条至此,竟让个黄口小儿来杀我啧啧!”

手掌一按算盘,数枚铁珠结北斗之阵,流星飞射。

陌上春身形遽动,斗转星移。而那铁珠接续射来,愈来愈急,恰如疾风暴雨摧枯拉朽,所中之处无不坍碎飞散,一时间房中砰砰闷响如雷,尘土弥漫。

陌上春行走江湖已经五年之久,所见高手无数,然而无一人能强过倚天,所以他有自信不蒙面。

然后眼前这个白发刘徽,头一回让他心生惧意。

这人的修为在倚天之上。

而且,他虽是内库勘主,算是正道中人,却绝非善类。

他看见了自己耳上刺青,竟是眼中一亮,之前那百无聊赖儿戏般的打法,突然就凌厉起来。

“春字杀手啧啧,凤还楼自养杀手分作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张、翼、轸七字辈,你这春字辈,还真是绝无仅有啊!有意思有意思!”

倚天曾告诉过他,刘徽最擅的是剑法。

他深知刘徽一旦出剑,他必然顶不过十招。瞅着他手中算盘子儿打尽的空隙,纵身一跃,逃遁而去。然而刘徽岂肯轻饶,抄剑而起,追出窗外。掌中忽而又现一枚铁珠,挟着尖啸风声弹向陌上春。

这一招实属暗袭,绝非光明正大。而一颗之后,又联一颗,却是子母弹,竟是非置陌上春于死地不可。

然而陌上春这十二年在凤还楼日日的相互搏杀中幸存下来,早就练出了一身心算的本事。一念之间,可以算出暗器的个数和飞射角度,更遑论这明明白白的算盘珠子。

二十三档七珠,合共一百六十一颗。

刘徽出手十八次,一共发出一百五十九颗算珠,藏了两颗。

陌上春料敌机先,横刀于后,躲过一颗,第二颗正正击在刀刃上。

刀碎落地,他虎口血流如注,却趁刘徽大感意外之时,运足轻功绝尘而去。

看来正是那一次,让刘徽记住了他。

陌上春道:“好,我要去靖国府。”

他断未料到,靖国府,是他另一个漫长噩梦的开始。

他略略易容。莫家他了如指掌,冒充莫陌混进去,并不是一件难事。穿起专属于哥哥的纯白衣衫时,他有一刹的恍惚。

仿佛这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穿上,他就成了哥哥那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。

他想努力去做一个好人。

可是他很快便发现,他这一生,或许只配在黑暗中行走。

他归家的消息,被急报传给了远在东海的莫飞飞。莫飞飞收信,快船飞马将回。

他看得穿傀儡江湖,却看不穿豪门公府。

新修的巨大的靖国府让他迷惘。

他不懂得怎么说话,更不懂得一切礼节。

莫飞飞归家的前一日,已经是莫云荪的通房丫头的琯儿,给他端来了梅花糕。

他甫一尝,便知其中有毒。

他冷冷看向琯儿,那个看起来楚楚娇柔的姑娘,忽而扯下了自己的衣裙,惊呼非礼。

饶是他见过无数生死,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般境况。

莫云荪冲进来,挺剑便刺。

他虽内力全失,然而要对付莫云荪这般的纨绔,又岂在话下一击一点,莫云荪长剑脱手。莫云荪又欲暗箭伤人,却被他生生折断了双腕。

这是他的本能。

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他铸下了大错。

在他毫无抵御之力的情况下,重杖加身。他被活活打折了双腿,奄奄一息。

他折去莫云荪双腕的手法干脆利落,尚可接回。

然而他小腿上的筋骨俱被打断,但凭接骨之术,却是不可能好了。

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。

萧家人害怕曾经刺杀哥哥的事情败露,便索性再度陷害他。

倘若他真是莫陌,被打成这样,不出一夜,必死无疑。

可他是陌上春,要为哥哥活下去的陌上春。

那一夜他头一回心生绝望。

他仇恨这靖国府中的所有人,更仇恨莫飞飞。

他紧紧攥着哥哥留给他的那一块白玉。

得成比目何辞死,顾作鸳鸯不羡仙。

娘亲为了莫飞飞可以抛弃一切,可是莫飞飞却负了她,另娶了旁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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